“我在山上习惯了。”他说,“这十几年,我日出即起,日落而息,黄卷残灯相伴,沉香翠树环身,再入红尘,更添不便,无法,只得辜负你一片好心。”
明筝想了一路相劝的话,想过要如何晓之以情,可这一刻,她发觉那些道貌岸然的话她说不出口。无疑她对陆国公,其实也是百般不解,甚至有些生怨的。怨他委屈了陆筠这么多年,怨他冷落了陆筠这么多年。
“我在山中有些好友,他们有的是樵夫,有的是山脚下的卖茶人,也有为我讲经布道的高僧,我的半生都在这里,余生也都将在这里。我识得懂医术的隐士,我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你送来的人,我收下了,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身边确实再离不得人,有这几个孩子,我已经很知足,你选的人都很稳妥,我要谢谢你。”
“我不会下山,你别再为我奔忙,明、明筝是吗你和陆筠回去好好过日子,要善待子女,善待对方,坏的方面,就不要学我了。对了,桃桃她,刚过了三岁生辰对吗小宁子,去,把我书房桌上那东西拿来。”
小厮飞快去取了只盒子奉上,陆国公指了指明筝,“给她。”
“是我亲手刻的一枚印,送给桃桃,贺她生辰。算我算我这个不合格的祖父,一点心意吧。”
他说这话时,语速放得很慢,如果仔细倾听,能在那过分漫长的停顿中听出一抹心酸。
他自称是“祖父”,他这个嘴硬了半生,说自己再不入世俗的男人,这一刻自称是桃桃祖父。明筝知道,他终究还是没有放下红尘。
没有放下陆家。
也没有放下过陆筠。
双手接过盒子,她觉得手里的东西仿佛千斤般重。
“为什么”她明知不该问,可这三字还是自她口中问了出来。
陆国公抬眼,望了望明筝。妇人俏丽的脸上带了抹哀色,她也正望着他,迫切地祈求一个答案。
她是在为陆筠问他,为那个从小被他抛下、从来不肯多瞧一眼的独子问他。
漫长的沉默过后,陆国公淡然的表情也有一丝松动。
也许是他老了,心肠硬不起了。
“我是在赎罪。”他说,“我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守着青灯黄卷,跪拜星半丝的宽恕和慰藉。告诉他,不是他的错。他母亲和我,也都很欢喜他来这世间。只是我不配被称一声父亲。明筝,替我好好地守着他,他这一生,因我而遭受了太多的苦痛,但愿你,能替代我抚平他所有的伤。”
一滴清泪自他左眼滑落,很快被灰色的袖角抹去,明筝再瞧时,就只见他又露出平素那平淡坦然的面容,仿佛适才他所说出的所有字句,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明筝行礼退了出去。
天晴起来,阳光不知何时变得这样刺眼。
她扶着瑗华的手往山下走,才走了半段路,就见前头石阶上立着个高大挺拔的影子。
“是侯爷”瑗华认出来人,有些吃惊。侯爷从来不肯踏足这片地界,他连提起陆国公都不肯,又怎么愿意来瞧他
他朝明筝走来,伸出手,将她从瑗华手里接过,“刚下完大雨你就上山来,万一滑倒了摔跤了怎么是好慢些。”
“侯爷是来接我的”明筝攀住他手臂,含笑说。
“嗯。”他点头,除此外,还有别的理由来这儿吗
“侯爷真好。”她把头轻轻贴靠在他臂膀上,陆筠侧过头打量她,果然在她眼角发觉了可疑的一点红肿。她哭过。
“他、给你脸色看了说重话叫你难受了”他将拳头紧紧捏起,眉头也蹙了起来。
“没有的。”她忙解释,“爹待我很和气,还给咱们桃桃送了生辰礼,是爹亲手做的。”
陆筠不吭声,对那个父亲,他连评价一句也不愿。
两人上了马车,才坐稳,明筝就拥了过来。她抱着他,涩着嗓音道:“筠哥,他说你能出生他是很高兴的,娘也是很高兴的,他闹着要出家,闹着不回公府,他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自责,因为他害得娘郁郁寡欢早早亡故,他心里觉得太歉疚了,所以没脸见你,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好,筠哥,你听见了吗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陆筠沉默着,他的额头紧紧贴在明筝锁骨之下,他不说话,眉头紧锁薄唇紧抿。
明筝俯下身,捧着他的脸吻他的脸颊、他的唇。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就知道,没人会不喜欢你的。他也一样,早年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们也许没办法完完全全去了解了,可这世上有许多种夫妻,吵吵闹闹一辈子,未必心里没有对方的。筠哥,你相信我,他不是不想面对你,他是没办法面对伤害过你的他自己,筠哥,你听见了吗每个人都会做错事,当年的他也会。筠哥,我不是想劝服你去接受他,或者劝你去原谅这一切。你有权恨,有权怨,有权生气,你没有错。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没有人会不愿意见到你,那些冷冰冰的面孔恶毒的话毫不在意的表情,都是假的。你不要恨自己,不要怪自己,放过自己吧,好不好,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