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生的这么好看,可是天上的神仙”
那是赵承渊第一次见攸宁。
小姑娘胖胖的,圆润可爱,身上穿着笼蛟绡纱的嫩绿衣裙,手里握着一束野花,身后是漫山的花海。
彼时她只有九岁,懵懂无知,对他毫无戒备。
彼时他是少年,刚刚得知他是宝荣公主的儿子,身上背负着整个南楚皇室的血海深仇。而他敬重的父皇母后他不敢想象他们在宝荣公主的死中到底充当着什么角色。他原本有支撑的内心在崩塌,他甚至不知自己该去信任谁,他被仇恨撕扯得面目狰狞,几欲入魔。
他带着无法平复的戾气去沧源山,他知晓他的生母是葬在这座山上。父皇每年都会来沧源山,他应是抵不过心中的愧疚吧。只是赵承渊不知道,他的母妃是被埋在哪里。
他从没想过,这个小姑娘会成为他此生的救赎,将他从地狱中解救出来。
小姑娘每年的六月都会到沧源山住一个月,说是来避暑。他也每年的六月去沧源山,祭奠他的母妃。
每日去山顶陪她,成了他的习惯。
与其说是他陪小姑娘,不如说是小姑娘在陪她。
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她会颠三倒四地给他讲经,还会做各种各样的包子和点心给他吃。
实则他并不喜吃甜食,却觉得她做的那道糯米桂花糕格外美味。
那糯米桂花糕圆圆的一团,软软趴趴的,就如她一般。就连那甜甜的香气,也像极了她身上的味道。
他从认识她不久,他就知道,小攸宁身上自带着香气。那香气清甜干净,似乎能抚平创伤,驱散阴霾,化解戾气。
她让她背着她摘过悬崖的花儿,爬过山巅的树,追过山间的猴子。
后来她大些了,懂得了男女有别,便不好意思让他背了,也不肯再枕着他的腿睡觉。
他问她,“你为何不让我背你了”
她认真地说,“我娘说我再有三年就及笄了,该准备嫁人了。最近娘请人在教我规矩,第一条就是,男女授受不亲。神仙哥哥是男子,我的哥哥们也是男子,都不可再有亲昵之举。”
他那时才发现,她已经十二岁,当年那个小姑娘已经长成小小少女。
她被六个哥哥宠得厉害,哪个哥哥回去都会给她带好吃的,是以即便到了身子抽条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胖嘟嘟的。尤其是她那婴儿肥的小脸,还有那双不知人间疾苦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比同龄女孩要小很多。所以他从来没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了。
听到她说她最终会嫁人,不知为何,他心底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子,比他小上许多岁,他一直将她当做一个小妹妹。
小攸宁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悠悠的白云,幻想着她未来夫君的模样,“我要嫁给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他要长得好看,温润如玉,就像大哥一样。”
“我大哥就很好看,对我也特别好。六哥欺负我,他总是能把六哥教训得服服帖帖。我未来夫君要是也能这么厉害就好了”
赵承渊不愿意听她说这些,将经书盖在她的脸上,“睡觉吧。”
小攸宁将经书拿开,“我不困。哥哥,你说我夫君做什么的比较好是经商的,还是读书人”
赵承渊抿着唇,“我不知道。”
小攸宁继续畅想,“他最好会点功夫,要不然打不过我六哥。我看镖局的镖师就很威武,我爹时常要雇他们走镖,要不然我找个镖师吧”
赵承渊皱眉,镖师,她就这么点出息吗
她就没想过,嫁给一个王爷
在她十五岁那年,他早早地备好了嫁衣,凤冠霞帔,酿了竹酒。只等着六月见到她时,摘下面具,让她看看他够不够好看,够不够温润如玉,够不够武功高强,能不能当她的夫君。
他满怀着期待,带着一块祖母绿翡翠,去了沧源山。
这翡翠是母后留下来,给未来儿媳的。
攸宁七月及笄,这块翡翠,便是他送给她的及笄礼。这是去年六月分别时,他许诺她的。
他这一次比往年提前了几日,在见她之前,他先要打探她的身世。
他只知道她叫陈攸宁,却不知她是哪家府上的。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家境颇好的普通人家的女儿,他不去查她,唯恐对不住她的一片天真赤诚。
玄智大师知晓他的存在,他能感觉得出来。他去寻到玄智大师,那时方知,她是陈家的女儿。
在灭楚大战中功不可没的襄平府陈家,他的灭国仇人定国公的岳家。
赵承渊在沧源山顶枯坐了整整三日。上天将他从地狱里拉出来,又在同一个地方将他推入深渊。
进了六月,攸宁来了。
她已经长成娉婷的少女,她不是寻常闺秀的那种纤细,却比他们更加充满健康和朝气,很漂亮。
她每天都去山顶上等他,一边自言自语,“神仙哥哥怎么还不来”
“他说要送我及笄礼,就一定会来的。”
他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山顶陪了她一个月。
他看着她脸上的期待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落寞。
他看着她最后一次到沧源山顶,对着空荡荡的悬崖说,“神仙哥哥,你以后不再来了吗”
他以后,不来了。
在攸宁离开沧源山后,赵承渊又在山顶呆了许多日。玄智大师送给他一本佛经,可他知道,佛祖帮不了他。
在一个雨夜,他下了山。
离开襄平府前,他最终忍不住去了陈府,打算悄悄看她一眼再走。
陈府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他只来得及救下她。
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眼中尽是惊恐,呆呆地看着他。
他还没想好如何去面对她,他离开了。
他隐藏在暗处,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去了府里每一个院子,她哭得撕心裂肺。
他认识她六年,从来只看到她笑的样子,他这一晚掉的眼泪,恐怕比她之前十五年加起来还要多。
她哭完了,抹抹眼泪,拿着一些细软离开了陈府。
她在府门外犹豫了片刻,最后抬步去了春风楼,在一个叫玉娘的青楼女子掩护下,她出了守卫森严的襄平府。
她很聪明,在她认得的那么多人中,坚定地选择了玉娘帮她。
她若去寻旁人求助,不见得能走得出襄平府。
他悄悄地跟着她们。替她解决了几拨追杀她的杀手。
追杀她的人很多,一拨接着一拨,那些人都是高手,且人数众多。
赵承渊随行只带了罗平和叶常,虽说可以对付得了他们,但是杀这些人总是需要时间,还要在攸宁面前藏住身份,难免多有掣肘。
后来他派了霍山护送她进京。
她应是要去投奔她的姑父定国公。
可赵承渊没有想到的是,定国公竟然是她的生父。他们俩之间隔着的血仇,深到他无法说服自己。
他离开了京城,一年后再回去时,攸宁在京中过得不是太好。
定国公府胖丫头,成了人人可以嘲笑的对象。彼时定国公已经被贬斥,被夺了兵权,墙倒众人推,众人对攸宁的嘲笑更是肆无忌惮。
他翻出来那套大红的嫁衣,看了许久。
他是她的神仙哥哥,是该护着她的。
他去定国公府拜访,借的由头是恭贺定国公寻回了女儿。那是他第一次到定国公府,定国公对他的到来很惊讶,也很不欢迎。尤其是他问起攸宁是否许配人家时,定国公的脸色更是变得很难看。
后来定国公借故出去一趟,应是去问攸宁是不是认识晋王的,回来时端了一碟糯米桂花糕。他认得,那是攸宁亲手做的。
他没想到太子会到定国公府,太子见到他时也很惊讶。
太子看起来应是常来,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外书房。
他很好奇,太子到定国公府不是为了见定国公还能是见谁,定国公府的二房并不是很有出息。
赵承渊提出来去花园里逛逛,定国公虽不是很乐意招待他,还是在高岭上的亭子里摆上了棋盘。
在那里,他看到了攸宁。
一年不见,她瘦了很多,没了从前肉嘟嘟的娇憨模样。可能是因着总是被人嘲笑胖丫头,所以控制着不吃东西了吧。这在她以前的认知里,不吃东西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她甚至要求她的夫君要和她有共同的饮食爱好。
攸宁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太子。
他们俩所在的亭子离他们的不远,地势比他们的低,所以一览无余。
太子翻看着一页页纸,吃着的点心是糯米桂花糕。原来那桂花糕是攸宁为太子做的。
定国公与他解释,说攸宁在练大字,太子来给她检查。
他们俩虽没有亲昵之举,可就凭他们如此见面,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他下完一盘棋便走了。
后来他又远远地见过他们俩两回,虽说她脸上有了沉郁之色,不若在沧源山时那般开怀,可他看得出来,她是高兴的。
她的眼中有光,她是觉得自己寻到了那个天下最好的男子吧。
太子长得好看,温润如玉,武功也不错,都符合她的要求。
他又离开了京城。
他带着鬼面面具,在大西北的荒漠上厮杀。
又是一年过去,他再听说她的消息,是太子要迎娶她。
那时他刚刚帮助西北军击退西凉兵,身上战甲未除,剑上血迹未干,他驱马赶往京城。
他不眠不休四日,终于在大婚那日赶到了京城。
他到太子府时,他们已经拜完了天地,要被送入洞房。他看到攸宁穿着浅红色的嫁衣,走在太子和大红嫁衣的太子妃身后。
她瘦瘦小小的,身边没有新郎官携手,孤零零的,很可怜。
他眼中冰封千里,看着身着喜服的太子,“她便是定国公府大小姐”“她的嫁衣,为何不是大红色”
他刚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煞气未散,嗓子被戈壁滩上的黄沙磨砺得沙哑,说话时难免有些严厉。
大殿内观礼的宗亲跪了一地,应该是被吓到了。
赵宸对他的到来很是意外,毕竟晋王府与京城三千里之遥,哪怕是他以最快的时间得了大婚的消息,也得在四五日之内赶三千里路。
可太子不知的是,他是从更远的西北赶来。
对于他问出的这两句话,太子很惊讶,他极快地看了攸宁一眼。
不过太子还是有储君的沉稳,平静回答他,“七皇叔,这是皇祖母的懿旨。您先稍坐,孤一会便来给您敬酒。”
婚礼继续进行。
太子携着太子妃的手缓缓走在前面,在端庄喜庆的礼乐中,离开了大殿。
攸宁拖曳着浅红的嫁衣,走得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踩到裙摆,摔下台阶去。
这便是她为自己寻的夫君吗
这便是她说的天下最好的男儿吗
攸宁的喜房在太子府一个很偏僻的小院子,在太子他们伉俪二人进了主院后,攸宁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太子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正院,也不知红盖头遮掩下的她,到底是什么表情,又是在想什么。
有全福人上前提醒,攸宁方移步,一个人走完进入喜房的路。
那个院子很小,四周虽挂了红灯笼和红绸缎,不过比起正院的隆重和热闹,就显得很敷衍。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攸宁一个人静静坐在喜床上,喜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全福人在送下她后,象征性地说了几句敷衍的话便走了。
她这里,没有撒帐,没有人喂她吃早生贵子羹,夹生饺子,也没有人挑开她的红盖头,与她喝合卺酒。
这一夜所有的热闹都在正院。
赵承渊回晋王府一趟,拿出来两年前为她备的合卺酒,悄悄潜入喜房,将桌上内务府备的合卺酒给换掉了。
这个酒口感温和,她喝了不会那么难受。
攸宁坐在床上等到很晚,等到外面的喧嚣散尽,她自己揭开红盖头,喝了半壶竹酒。
她不胜酒力,很快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脸颊绯红,带着很浓的悲伤,喃喃地问着为什么。
赵承渊想要将她抱上床时,赵宸来了。
他悄悄离开,在院外守了许久,也不曾见赵宸出来。
他的耳力颇佳,那小小的院子和门窗挡不住里面的动静。他没有听到让他无法忍受的声音,他们没有圆房。
可他却更加愤怒。
太子是储君,宫嬷定然会来查看元帕。
他将攸宁置于何地
新婚第二日,新人先是进宫,再回太子府认亲。
赵承渊身为宗亲,又是长辈,自然是要来的。
攸宁穿着的衣裙依然不是正红,比起太子妃身上端庄华丽的大红衣裙,她跟在后面怎么看怎么像个小丫鬟。
甚至宗室里有那捧高踩低的,竟呵斥她这个丫鬟没有眼色,不知帮太子妃拿见面礼。
赵承渊已经知道,那个太子妃是攸宁的堂妹韩清婉,明着是在替她打圆场,实则却是让她落入更加不堪的境地。
在韩清婉给他跪下敬茶时,他迟迟不接茶盏。
直到赵宸体贴地帮爱妻提醒他,他方撩起眼皮淡淡瞥了赵宸一眼,淡声道,“太子还是从宫里请个嬷嬷,好好教一教太子妃规矩。今日这茶,本王就不喝了。”
他这个先帝嫡子,在宗亲中还是有些地位的。
大堂里一片哗然,韩清婉虽觉得委屈,还是在太子的呵斥下给他磕头请罪。
攸宁站在韩清婉身后,愣愣地看着他,模样有些呆。她抿着唇,看起来比方才高兴了一点儿。
于是他让韩清婉多跪了一会儿,方让她起身。
攸宁那个傻丫头,还在后面那么愣愣地站着,一双眼睛虽是在看着他,可分明只是打量的神色,根本没认出来他是谁。
他们俩这几年在沧源山顶的相处,他虽带着面具,可眼睛嘴巴鼻子,总有遮不住的地方。这小丫头就没觉得熟悉吗
赵承渊懒洋洋地问,“你怎么不给本王敬茶”